金陵（今江蘇省南京市）上元縣崇禮鄉(xiāng)有一土山，為謝安隱居之所。

開元十四年（726），唐朝最璀璨的星子李白也踏上了這片山林，此時六朝已成陳跡，李白隔著數(shù)百年的月色，望見了謝安的衣袂。而李白與金陵的故事，就從這里開始。

李白一生去過很多次金陵，或許他沉迷于金陵溫柔的煙水，又或許他在隔著百年的光陰窺探著六朝的吉光片羽。無論何種原因，他都在開元十四年的那個春日，踏進了這座寫滿金粉氣的城池。
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
入金陵的開始，他登上西樓，眺望城池明月。遙想昔年吳越國已成泡影，就連六朝的人事都只能活在筆墨之中。他想起的第一位舊人，是寫下那“余霞散成綺，澄江靜如練”的謝朓：

金陵夜寂涼風(fēng)發(fā)，獨上高樓望吳越。

白云映水搖空城，白露垂珠滴秋月。

月下沉吟久不歸，古來相接眼中稀。

解道澄江凈如練，令人長憶謝玄暉。

——《金陵城西樓月下吟》

同樣的夜晚登樓，同樣的亙古月光，時空在這一刻將六朝與盛唐重合，讓這位憑欄望月的醉客，依稀感覺到風(fēng)雅的殘存。

然而言六朝，必然談王謝。除了對謝朓的贊頌，李白還用了不少筆墨去追憶蘭亭雅集中名噪一時的瑯琊王氏。就在同年，李白寫下《題金陵王處士水亭》，重新講述瑯琊王氏父子的魏晉風(fēng)度：

王子耽玄言，賢豪多在門。

好鵝尋道士，愛竹嘯名園。

東晉時期，山陰縣玉皇觀有位老道士，想要一本王羲之手書的《黃庭經(jīng)》。但王羲之的書法名滿天下，貿(mào)然求字恐怕無功而返。后老道士打聽到王羲之愛鵝，遂自己精心養(yǎng)殖了一批白鵝，每日都在王羲之郊游處放養(yǎng)。終于有一日，王羲之碰見了這批白鵝，想要買下來。老道士趁機求取《黃庭經(jīng)》，王羲之也欣然書就，換得了心愛的白鵝。

王羲之愛鵝，而他的五兒子王徽之卻是名副其實的竹癡。裴啟《語林》中載，王徽之曾暫寄旁人的空宅小住，而住下的第一日便命人栽種竹子。旁人都不解他只是小住，何故如此麻煩？王徽之便道：“何可一日無此君？”不僅住處需要有竹，連路過竹林時，王徽之也要留下欣賞一番。他曾經(jīng)過吳中，聽聞一士大夫家有一片好竹，便自去竹中，吟唱良久。主人知曉王徽之到來，特意灑掃庭院想要與他一敘，誰料王徽之吟唱罷后，也不與主人打招呼，徑直便準(zhǔn)備離去。主人大怒，命人關(guān)閉大門，這才留住了王徽之與之一敘。王徽之也因此留下了“愛竹嘯名園”的佳話。

若說謝朓和王家父子是李白對魏晉風(fēng)度追慕的具象反映，那謝安則是李白一生敬仰的政治偶像。在李白第一次踏入金陵城時，他便以濃重的筆墨來贊頌這位傳奇的名士：

攜妓東土山，悵然悲謝安。

我妓今朝如花月，他妓古墳荒草寒。

白雞夢后三百歲，灑酒澆君同所歡。

酣來自作青海舞，秋風(fēng)吹落紫綺冠。

彼亦一時，此亦一時，

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。

——《東山吟》

他效仿謝安攜妓東山，卻并非只是追慕他身上超然的風(fēng)度，而是渴望能夠和謝安一般，“高臥東山四十年，一堂絲竹敗苻堅”。李白并非出世之人，相反，他比旁人更加渴望能夠進入朝堂，施展自身的抱負(fù)。因此，他沿著謝安的軌跡隱居，為自己造勢，最終走向朝堂。

李白是商人家庭，無法走傳統(tǒng)科舉之路，因此只能另辟蹊徑，借隱居來為自己提高聲名。而隱居的這段時間，他為迎合統(tǒng)治者的喜好，跟隨道士元丹丘研究道教，最終靠元丹丘與出家為道士的玉真公主而在唐玄宗面前掛上了名。

天寶初年，李白抵達長安，入翰林院做了幾年翰林學(xué)士。這一時期的翰林學(xué)士并不像之后那般整肅，更多時候，他們是作為陪皇帝玩樂的玩伴出現(xiàn)在大大小小的宴席當(dāng)中。李白則是因自己的詩名而被玄宗所用。

這一時期，李白的人生大起大落，他從開始的“仰天大笑出門去，我輩豈是蓬蒿人”，到后來的“欲渡黃河冰塞川，將登太行雪滿山”。他自由散漫的性格，魏晉名士的氣質(zhì)，注定使他不能為朝堂所容。因而天寶三載（744），李白被賜金放還。

離開旖旎的長安城，李白繼續(xù)漫游。此時，他又想起了金陵，又想起那位高臥東山的謝安：

不向東山久，薔薇幾度花。

白云還自散，明月落誰家。

我今攜謝妓，長嘯絕人群。

欲報東山客，開關(guān)掃白云。

——《憶東山二首》

他再度回到金陵，然心境早已和開元年間大不相同。經(jīng)歷過朝堂的起落后，他并未被這段不成功的入仕消磨信心，反而更加明確地寫下了自己的未來規(guī)劃：

君思潁水綠，忽復(fù)歸嵩岑。

歸時莫洗耳，為我洗其心。

洗心得真情，洗耳徒買名。

謝公終一起，相與濟蒼生。

——《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》

他不再以隱居為借口，而是直言希望如謝安一般為蒼生而奮起。他開始努力為自己尋找機遇，而這一機遇于至德元年（756）終于到來。

至德元年（756）對李白來說是改變?nèi)松囊荒辍＿@一年，安史之亂已爆發(fā)許久，唐玄宗躲在西南，命自己的太子李亨北上，派自己的二十五子永王李璘東巡金陵一帶。永王李璘在接到詔書后迅速整裝，并派人請這位詩壇名家李白來為自己寫詩。

李白犯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錯誤。他為永王李璘寫下十一首《永王東巡歌》，而這些詩歌，都將成為未來取他性命的利刃。

然而李白此時毫無察覺，甚至在經(jīng)過金陵城西北的謝安墩時，他還豪氣云天的寫下一首《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》來暢想自己未來的功績：

晉室昔橫潰，永嘉遂南奔。

沙塵何茫茫，龍虎斗朝昏。

胡馬風(fēng)漢草，天驕蹙中原。

哲匠感頹運，云鵬忽飛翻。

組練照楚國，旌旗連海門。

西秦百萬眾，戈甲如云屯。

投鞭可填江，一掃不足論。

皇運有返正，丑虜無遺魂。

談笑遏橫流，蒼生望斯存。

冶城訪古跡，猶有謝安墩。

憑覽周地險，高標(biāo)絕人喧。

想像東山姿，緬懷右軍言。

梧桐識嘉樹，蕙草留芳根。

白鷺映春洲，青龍見朝暾。

地古云物在，臺傾禾黍繁。

我來酌清波，于此樹名園。

功成拂衣去，歸入武陵源。

這是李白認(rèn)為自己離謝安最近的一刻，他幻想著永王李璘能夠成為下一個東晉開國之君司馬睿，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下一個謝安，平定安史之亂。然而這場夢開始得快，結(jié)束得也快。至德二年（757），在北方登基的唐肅宗李亨便以謀反之名處死了永王李璘。

李白隨之下獄，差點命喪獄中。多虧昔年的舊友搭救，這才免去一死。然終因自己于永王陣營創(chuàng)作的那些詩歌，而落得個流放夜郎的結(jié)局。

上蒼仍是憐憫李白的，他在流放途中遇到大赦，因此才有了那首“輕舟已過萬重山”的名篇。可經(jīng)歷這些后的李白，也到了自己人生的暮年。

之后，他還曾回過金陵，還曾緬懷過謝安。上元二年（761），他為友人送行，還曾寫下“暫就東山賒月色，酣歌一夜送泉明”的清麗小句來追憶數(shù)百年前那位名動天下的士人謝安。然而一切終似一場大夢，李白只是做了一個與金陵有關(guān)的，漫長的夢。

他身上帶著六朝士人風(fēng)雅的氣質(zhì)，也艷羨著六朝名臣揮斥方遒的成就，他甚至寫下過“白本家金陵”的句子，雖然郭沫若認(rèn)為這里的金陵指的是李暠在西涼所設(shè)的建康郡。但無法否認(rèn)，在李白的一生里，金陵始終作為一個特別的存在游走在他的詩篇里，而李白最終，也帶著金陵名士的氣質(zhì)，與世界告別。

文：霜見